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艺术是如何运作的?它是如何感动我们,知会我们,挑战我们的?《如何观看:关于艺术的看、说、思》是画家大卫·萨利的首部艺术随笔集,介绍了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一批艺术家的作品,从画家到观念艺术家,包括萨利的朋友和同代人,杰夫·昆斯、约翰·巴尔德萨里、罗伊·利希滕斯坦、亚历克斯·卡茨等。作者在书中不仅探索了艺术家本身特性的多重性,同样揭示了他们作品的特别之处。本文为该书的《亚历克斯·卡茨:方法和内容》一文,现标题为编者所拟,澎湃新闻经理想国授权发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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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们一直非常关注艺术中的“内容”,或者,至少从1865年以来如此,那一年,爱德华·马奈(Édouard Manet)用《奥林匹亚》(Olympia)挑衅了观众——这是一幅画,画中躺着一位黑发妓女,皮肤苍白如粉笔,全身只穿着一双发出“到这儿来”信号的穆勒鞋和一条黑色项链。你可以想象咖啡馆里的一场对话,一边喝着苦艾酒:“他画了什么?”主题——也就是“内容”(what)——当然很重要,也很容易讨论。但对作品来说,更重要的、更能揭示其本质和品质的东西,是“方法”(how)——那些呈现制作过程的具体的变化和笔触。测量一件作品的心理温度,审视它的表面能量。它是揭示艺术家性格的机制,就像诗歌的句法和节奏一样。它们决定了艺术如何令我们痴迷,或者为何失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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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和画家亚历克斯·卡茨是相识超过35年的老友。这些年里,我们就绘画艺术和前卫历史做了数百次谈话,不过,谈话往往转向道德哲学和文化史方面的思考,可以说是微观中的宏观。此外,亚历克斯还持续评论社会和社会礼仪、时尚和风格、政治、戏剧艺术(包括戏剧、电影和舞蹈)以及众所周知的文学形式。如果你感兴趣的话,他还可以畅谈军事史、廉价装修阁楼的最佳方法、如何购买一套最适合你的西装,以及其他无数话题。在所有这些谈话中,我从未感到过无聊。亚历克斯曾经说过,让你的朋友厌烦是不礼貌的;你也不会想画一幅无聊的画——那是一种粗鲁。
写这篇文章的时候,卡茨已经88岁了,他看起来精力更加旺盛、神采奕奕,而且思维清晰。(我希望将来也像他那样。)他的生命力直接影响了绘画本身。近距离观看他的作品犹如入读一所单人艺术学校:在此,所有的基础知识都被照亮了。卡茨非常非常擅长处理“内容”——也就是说,他总是在寻找一个具有轰动效应的形象,一个能让主题成为符号的形象;然而,他的艺术的持久部分在于“方法”。他能画出一幅风景画——映衬着傍晚天空的白松的轮廓,横扫的树枝用宽阔的笔触绘出,向上拱起,以令人满意的、饱满多肉的反复点染完成,每次点染都会有不同的效果,因为特定的物理能量和节奏会影响每次迭代。他轻松自如地挥动一支大画笔,这种创造形象的方式,就像米格尔·卡布雷拉(Miguel Cabrera)的球棒准确无误地找到棒球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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卡茨也是一位伟大的色彩学家。在绘画中,就像在眼科学中一样,色彩是互相联系的。我们很少单独体验一种颜色;我们看到的颜色总是在另一种颜色的映衬之下,而那两种颜色又衬托出第三种颜色,等等。还有许多其他因素影响我们对颜色的感知,例如明度(某物的明暗程度)和饱和度(颜色看起来有多鲜艳),但最重要的是经过精心挑选的颜色之间的间隔。相邻色彩的作用方式创造了从眼睛到大脑的强大反应链。想想怎么搭配一套衣服:粉色是和灰色“搭配”,还是最好用其他颜色来衬托?在绘画中,颜色的特性就是一切。这块棕色旁边的那抹橙色,其间有一点点那种灰绿的影子作为过渡。这就像构成音乐和弦的音符组合:它是直接作用于我们情感核心的音程。卡茨的《黑帽子2》(Black Hat)是一个很好的例子,可以解释我的观点。在这幅作品中,脸和背景的颜色——邻近的粉色、褐色、橙色和黄色——跳到映入眼帘的帽子和太阳镜的浓重黑色,形成了一种明确的对比。这相当于男高音歌手唱出一个高音的视觉形象。我认为,这种稀有的感性和物质性的合金,使一些艺术家能够将渣滓变成黄金。
我有一位朋友曾经提出,即使一幅卡茨作品从三万英尺高的飞机上掉下来,你也可以认出它来。卡茨总是关注那些闪烁着耀眼光芒的形象——戴着大帽子和太阳镜的女人、乡间小路上松树投下的阴影、雪地里的雨伞——尽管如此,有时他也会描绘一些不被看好甚至一点也不讨人喜欢的主题,仿佛再次演示了形式和风格之间的关系,通过熟悉的卡茨风格实验室提炼出来:几乎全黑的夜空,某个穿着笨重黑鞋的人的脚,消失在浓雾中的建筑物的边缘。一切都是形式——我们通过形式认识事物,这时它被分为不同颜色的形状或平面。想想你正在读的这本书的边缘:其中一面的颜色和它上方的颜色有所不同——更浅或更深。这是物理定律在绘画上的对应:平面在哪里变化,颜色也在哪里变化,两个平面在哪里相遇,自然就有一条边缘。画家如何对待这一边缘是现实主义绘画的真正主题;画笔在边缘附近的表现方式使绘画呈现出当下的张力,这种感觉,就是永恒的当下。几年前,在苏荷区一家餐厅吃午饭时,已故艺术评论家约翰·拉塞尔(John Russell)用他贵族式的英国口吃宣称:“亚历克斯,……你是……画边缘的……大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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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个故事,可能是杜撰的,讲述了贾斯珀·约翰斯(Jasper Johns)着名的两个百龄坛啤酒罐雕塑的起源,这件作品已经在艺术世界的文化沉淀中流传了多年;它以某种高效的方式定义了艺术家之间竞争的性质,以及世代之间的潮汐拉力,因为每一代人都在取代另一代人。随着20世纪50年代的落幕,一个流言传播开来,据说当时初出茅庐的画商利奥·卡斯泰利(Leo Castelli)——一个来自欧洲的温文尔雅的半势利眼(semi-snob)——因为卓越的营销能力,冒犯了某些守旧的抽象派的情感。如果你碰巧认识利奥,就像我后来那样,你会发现这个断言其实非常可笑。(据我所知,利奥从未给人留下试图出售任何东西的印象。)但在当时,艺术世界的核心圈子完全自视为非商业的,因此,一位能向公园大道的头面人物出售画作的商人——而且还不用出一点汗——本身就是在画家中引起抱怨和牢骚的原因,而在这些画家之中,很多人已经年逾四十甚至更老,只能消费得起自助餐厅的食物和便宜的波旁威士忌。对于这群并不完全快乐的露营者来说,市场的冷漠就是他们真材实料的证明。不,1958年夏天,乔治卡海滩(Georgica Beach)的气氛并不太好,许多年来这里是汉普顿艺术家社区的聚会场所,上演着无数的争吵与和解,致命的宿醉,受挫的自尊。现在,人们可以感受到变化的风开始徐徐吹动,长久以来如此让人渴望,可是方向并不完全一致。那些宁静的日子,一个晴朗的夏日午后,威廉·德库宁开始为卡斯泰利的事激动起来。德库宁喝干了他的百龄坛,把罐子压扁,狠狠地扔到沙子里。“那个狗娘养的卡斯泰利,”他喊道,“我打赌他连啤酒也能卖出去几罐!”就是这个男人,整整一个夏天他把利奥在东汉普顿住宅的门廊用作自己的工作室。这就是他的感谢。但没关系,这句话很快就传到了年轻的贾斯珀·约翰斯的耳边,他意识到这句话具有某种预言般的重大意义。贾斯珀从来不是一个不看事物表面意义的人,他对“几个啤酒罐”作了一个引人注目、异乎寻常的字面演绎——不过实际上是青铜铸造的罐子,表面精心涂上了颜料。而利奥确实把它们卖掉了。剩下的部分,正如他们所说,就是历史了。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。现在,你可能想知道这个故事到底和亚历克斯·卡茨有什么关系。这个关系就是:正是卡茨理解了60年前那股风潮带来的变化的本质。而且,他还明白了,新的自由意味着什么:不是转向大众文化的花言巧语,而是转向一个更为古老的艺术观念,一种建立在对形式的直接观察基础上的艺术。形式是原材料,风格则是锻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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卡茨的创作有一个持久的主题,特别是在过去大约20年间:他心爱的缅因州森林中的一段溪流,或者说是小河;这些作品的特色是一棵倒下的树,一条不规则的岩石小径,以及它们周围泛起泡沫的湍急水流。他把这个主题简单地称为“黑溪”,通常设置在早晨、中午和傍晚的环境下;在作品中,小溪柔和绚丽,同时也很干涩,近乎抽象。2015年,亚特兰大高级艺术博物馆(High Museum of Artin Atlanta)举办了一场卡茨风景画展,其中展出了18件此类作品,既有草稿,也有完整的画作。作为一个整体,它们全面展示了卡茨精湛的技艺。特别是2011年的两幅,就像那条熟悉的小溪中岩石的特写镜头,画中除了一条横穿画面的长方形石头线外,什么也没有。它们可能是着名的黑溪石头的放大图,只是没有活泼的水花,没有生命一分一秒流逝的感觉。这些岩石本身没有太大作用,却打破了绘画平面,将前景和背面分开。不知怎的,卡茨让它们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绘画事件——一种纯粹的形式,就像莫兰迪的瓶子。标题很简单:“岩石”。当我在画室里看到它们,一个想法差不多是不由自主地出现在我脑海里:“我敢打赌,这个狗娘养的甚至能画出一幅只有几块石头的画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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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位大艺术家都是各种机缘和影响的融合或综合。例如,德库宁结合了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、安格尔、荷兰静物画、鲁本斯裸像、毕加索的线条、蒙德里安的结构、阿克卡伯纳克河(Accabonac)的风景、爵士乐以及他的时代、地点和他的个性所特有的活力和焦虑。从德库宁到卡茨本人有一条相当直接的连线。他们有一些共同的特点,比如在绘画实践中都表现出娴熟的技巧,缺乏情感表达,以及逼人的智力。卡茨的法式大餐包括波洛克、马蒂斯、广告牌广告、电影、日本银幕和木刻、现代舞蹈、时尚和诗歌。有一次,有人问亚历克斯他最喜欢的艺术家的名字,他列了一个清单,从杰克逊·波洛克开始,最后是“那个创造了娜芙蒂蒂胸像的人”。
作为一名画家,卡茨更像梭罗而不是爱默生。他的绘画崇尚独立自主(self-reliance);他的作品以图像的方式表达了大卫·马梅(David Mamet)的一句格言:晚入早出(get into the scene late and leave early)。卡茨艺术中的元素总是第一手的、直接的,看着他的一幅作品,会给人一种焕然一新的真实感。他画得很快,他的作品中有一种清晰的分析结构,确保颜料本身没有任何含糊之处。颜料可能凝成胶状,也可能不会,但大多数情况下是凝成胶状的。他的画作表面很薄,有时几乎是脆弱的,但却画在稳定的基底上。有些画作具有这样的品质,当你从肩膀开始发力,挥动整个手臂,刷上油彩,新鲜颜料渗入未干的颜料,画笔留下的痕迹是如此清晰——如此坚实。绘画的施行属性(performative aspect),决定了它有一种表面上看自相矛盾的性质:四处流淌的材料,最终将以一种永远保持不变的方式静止下来。即使你从未画过画,你也能感受到它的神奇之处。
稳固源于运动,持久源于控制下的自发性。绘画也可以与陶艺艺术类比;如果你曾试过把陶轮扔在地上,只因为湿陶泥不能随你心意做成你想要的样子,你就能够体会完美操作之下一种哪怕简单形式带来的轻微的震撼。卡茨是现代舞的忠实爱好者,他很喜欢某位舞蹈演员的作品,我曾问过卡茨,他欣赏的到底是什么。我们当时一直在讨论托举(lifts)——这需要男人把他的女搭档举到空中,轻轻地抱着她的腰,手臂伸展——有时在空中将她旋转,为她的伸展形成一个支点,然后再以正确的节奏和重音将她放下。想想需要多大的力量:即使是芭蕾舞演员也比一袋橘子重吧。关于这位以搭档技巧闻名的舞蹈演员,卡茨的回答很简单,而且直击要害:“他不摇晃。”
《如何观看:关于艺术的看、说、思》,[美]大卫·萨利着,黄华侨译,理想国丨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10月。